虞云國:五十年前的海上書事–文史–中國作家找九宮格私密空間網

20世紀80年月的上海南京路新華書店

上海舊書店的老照片

上海圖書公司迎來了成立七十周年的留念,命我寫篇小文章為其古稀之慶賀壽。這里,且就我與上海圖書公司的書緣,說說五十年前的海上書事。

年夜約小學四五年級時,年夜我十一歲的二哥帶著我第一次逛福州路舊書店,他告知我,福州路按排序稱四馬路,卻也被人居心叫“書馬路”(滬語里“四”“書”同音)。不久,他聚會場地送我一本《十五小豪杰》,說是四馬路買的。這是法國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納(那時譯作朱爾·威爾恩)的小說,講十五位少年在寒假里冒險泛海的故事,章回體譯本,前十回飲冰子(即梁啟超)譯,后八回譯者是披產生(為寫這篇文章,才查知他叫羅普,與梁氏同出康南海門下)。遭到領導,我也開端單獨逛舊書店了。

講座場地一語文課教唐詩,立馬愛好上了,想多讀點,在中華路舊書店買到了《唐詩一百首》,這是我用零花錢買書的開始。不久還買了《唐宋詞一百首》,兩本書都愛不釋手,迷上了古典詩詞,醉心其文采韻律之美,從此抱有畢生的愛好,升進高中后還幻想未來上年夜學專攻古典文學。幾十年后,我從《水滸傳》切進寫宋代風氣漫筆,自發網羅宋元詩詞、元代散曲,作為抽像論述與細節補證的材料,與這一喜好不有關系。

我現今還保留著二十世紀六十年月在福州路買的兩本書。一本是《書的故事》,中華書局平易近國三十六年(1947)第一版本,作者伊林在第一時光就記住了,譯者很晚才留心,竟是周有光的夫人張允和。另一本《注釋分級古文讀本》零本,也是中華書局出的,我這冊“乙編一”共選古文八十篇,唐宋八大師占篇目之半,韓愈《送董邵南序》、柳宗元《桐葉封弟辨》、周敦頤《愛蓮說》與王安石的《傷仲永》等,最先都在這里讀到的。書中還夾著上海古籍書店的發票,每日天期一九六四年十仲春二十七日,書價八分,應是見證我與上海圖書公司結緣的年月最早的人證。這年,我讀初三,這家公司創建十周年。

兩年以后,很是十年開端,我的高中教導戛但是止。最後五六年,簡直無書可讀,新舊書店除共同活動的政宣圖書,基礎上無書可賣。我仍尋尋覓覓,總企看找到值得一讀的書。一九七二年年夜年三十(之所以這般斷定,因扉頁自題有“辛亥大年節”),買到了郭沫若上年新出的《李白與杜甫》,那時一紙盛行。讀完,想起十年前留念杜甫出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郵票上印過郭老題草堂的春聯:“平易近間疾苦,筆底波濤;世上瘡痍,詩中圣哲。”對他當下過于揚李抑杜,頗不認為然,寫了四句讀后感:“少陵太白雙峰起,牛斗相看光萬里。促千二百年來,時揚老杜時揚李。”

年夜約這年起,滬上古舊書業逐步松動。暮秋某天,路經福州路四二四號的上海書店,見門口停滿自行車,店里人頭攢動,柜臺里擺設了久違的舊版古籍,夥計還不時從庫房里拿出積滿塵埃的線裝書上架或列柜。舊版古籍暢通應當就從這時解禁。遂擠到柜臺前端詳。忽聽一人問道:“唐詩有買?”營業員了解他問的是唐詩,答道:“嘸沒。”那人指著書架上一摞線裝本《唐書》(即《新唐書》)責問道:“這么多唐詩,都不賣嗎?”營業員懟道:“這不是儂要的唐詩!”我聽了,不由苦笑。這位問客應當聽到過“熟讀唐詩”之類的話頭,故也想買來了解一下狀況。滬語里“詩”“書”發音類似,而那六七年的教導久與唐詩盡緣,他不明就里,這才鬧了笑話,卻荒謬地折射出圖書禁錮與教導曠廢的惡果。我有一首打油詩,記此次令人發謔的淘書見聞:

戲題上海書店古籍柜臺

門前腳踏車,櫥里線裝書。

出庫揚灰塵,開編聚蠹魚。

往來皆雅士,指導足鴻儒。

有客殷勤問:唐詩不賣無?

從那天起,我常常從浦東擺度過江來淘古舊書。那時沒往上山下鄉,待在城里吃干飯,沒經濟起源,好在二哥給了筆錢,讓我仍嘗到淘書的欣悅。

那年初,文史類圖書供給似分三品種型。第一類是全市新華書店公然發賣的圖書。我從這一渠道買齊了魯迅著作的所有的單行本,據一九七一年版《魯迅選集》印行的;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與《中國近代史》,周一良與吳于廑主編的《世界通史》,組成了我中外汗青的常識起源。共同“批儒評法”活動的公然出書物,既有《商君書》《韓非子集釋》《鹽鐵論》《論衡》與《王荊公年譜考略》等古籍,連同李贄的著作都在那時買齊;也有郭沫若的《奴隸制時期》與楊寬的《商鞅變法》等古人專著,當然還有當令紅人馮友蘭、楊榮國與趙紀彬的“批儒”著作。這些圖書連同“批儒評法”的狼奶,居然是我接觸史學的發端,讓人有點哭笑不得。在公然出售的圖書里,我買《明刊名山圖版畫集》純潔冷艷于傳統版畫之美。有個細節迄今難忘,付款后所剩零錢只夠付輪渡費了。但倚在渡輪欄桿邊翻著五十余幅優美版畫,一覽全國名山勝概,卻覺得別樣的情味。便有詩專記此次淘書:

苦無川資游五湖,

傾囊買下名山圖。

夜夢太白來翩翩,

殷勤聯袂登匡廬。

第二類是上海圖書公司的內供圖書。記得設在福州路四〇一號古籍書店二樓,樓梯上往進一扇門,書架上碼著的圖書都是“不克不及門市擺設”的。年夜多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舊平裝文史著作,也有一九四九年后出書卻已稀見或未凍結的圖書。本來僅特供單元,后來普通讀者只需持先容信也能選購。我沒任務,內供的圖書又特有引誘力,只獲得地點街道的團委央人開證實,知足抑制不住的淘書欲。買得較多的是老商務印書館的“國粹小叢書”,有吳梅的《顧曲麈談》《遼金元文學史》,謝無量的《詩經研討》,青木正兒的《中國文學發凡》,容肇祖的《李卓吾評傳》等。鄧廣銘一九五七年版的《辛稼軒年譜》也在這里淘到,至今有時還查檢。買到的五六十年月老版古籍有《昭昧詹言》與《詩義會通》等,最有效確當推《四庫全書簡明目次》。了解魯迅為好友之子許世瑛開過一張古籍書講座場地單,里面就有該書,評為“現有的較好的冊本之批駁”,便買來翻覽,成為我涉略古典目次學的起步。不外,那時觀看的古籍百里挑一,目次又過于“簡明”,翻讀時頗類過屠門而年夜嚼。七十年月末,考進汗青系,瀏覽古籍漸多,便再購買《四庫總目撮要》,學史治學也如虎添翼,我的目次學常識也年夜有上進,但對起步時的《四庫簡明目次》依然懷著特別的情感。

第三類就是由上海書店(不久恢復古籍書店的舊稱)獨家發賣弛禁的舊版古籍。由于未便常往開證實,這里成為我那幾年淘書的主打往處,平易近國時代老中華的四部備要縮印本與老商務的四部叢刊初編縮印本價廉物美,成為首選。價廉天然顧及財力;物美的考量,一是作者在我的常識范圍內有其著名度,二是其書內在的事務為我所垂青的。那時購得的四部叢刊初編縮印本多是唐宋集部,唐代僅選了杜牧與皮日休等三種,宋代則有王禹偁、尹洙、張耒、晁補之、張孝祥、王十朋、陳傅良與樓鑰等多種;淘到四部備要縮印本更多,經部有《禮記訓纂》,史部有《困學紀聞》與《十駕齋養新錄》,子部有《弘明集·廣弘明集》,總體上仍以集部為主,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秦不雅、陳師道、陳與義與陸游等宋人詩文集都是在那一兩年搬回家的。苦于沒人指導,只是隨興所至地泛覽選讀,讀得較頻仍、較愛好的是蘇東坡與陸放翁。購進的還有四部備要本《古文辭類纂》《四六文鈔》與《六朝文絜》等總集,此中名篇也多諷誦過,日后涉筆為文也有了典雅凝練的尋求。

那時,老商務的《叢書集成初編》與《萬有文庫》的零本價錢低到幾分錢一冊(萬有文庫本《元豐類稿》四冊僅0.5元),淘起來更撒手,買回的總數不下百冊。值得一提的是,兩部叢書單種零冊原在扉頁與版權頁上都印有作為主編與刊行人的王云五,那時為不讓這一犯禁人物公之于眾,上架前就讓專人用墨筆將其名涂黑,難免焚琴煮鶴(改造開放后,兩年夜叢書的零本存貨還續銷多年,王云五的年夜名卻免聚會場地了墨刑,見了天日)。

聚會場地

囊中羞怯,線裝書買得未幾,重要選訂價較低的四部備要本與四部叢刊本,前者有《年齡經傳集解》與《定盦選集》等,后者有《孟子》與《文心雕龍》等。其他版本線裝書唯有江南書局本《毛詩傳箋》,掃葉山房石印本《史記精髓錄》與影印宣統二年本《王漁洋詩鈔》,都不是好簿本。獨一以八元錢買過一部康熙刻本的《杜工部集》,對比同時四部備要線裝本《文史通義》三冊開價一元二,四部叢刊線裝本《孟東野詩集》兩冊僅八毛,這筆書價盡對算是豪奢的。八十年月初決議專治宋史,便讓古籍書店收受接管,換回了急需置備的宋代古籍。

現在清點那幾年進手的舊版古籍,宋代文史占了主位。誰知未過幾年,我經“高考1977”進讀汗青專門研究,當時已有以史學為志業的念想,但終極將標的目的圈定在宋代,當然與業師程應镠師長教師正在掌管宋代史籍的收拾研討有關,但此前數年浸淫陷溺在宋代名家詩文中,其潛移默化也不容疏忽吧。

回憶起來,自從海上書業解禁了舊版古籍,盡管“文革”還在持續,像我如許的文史喜好者卻尋到了精力的依靠,覺得了生涯的充分。隔三岔五地過江淘書簡直成為日常,有時甚至一天不止一次。這有我一九七三年仲春旬日的日誌為證:

一時許,往克艱處,二時兩人決議往逛書店。苦雨,遂至□□處借傘,冒雨往上海,購得《元豐類稿》等書。又往克艱同事處,后三人復至書店,購得《荀子》,回六時。

日誌提到的陳克艱兄,是高中的同學老友,日后成為滬上文理兼通的著名學者。阿誰下戰書與他借傘沖雨兩逛古籍書店,竟然每次都不白手而回。回想往事,恍如隔世,那股淘書勁,本身都驚訝少有的癡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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